2021-11-17 17:48:54来源:广州大学学报
审美文化的沟壑经纬
陶东风先生多年前就发出“两代人为什么变成了两种人”的诘问,感慨青年人为何“对父辈及其文化采取躲避、不屑和不予理睬”,并且感叹“两套话语完全没有交流的可能性,相互不理解”以及“青年文化不仅与官方文化完全断裂,而且和精英文化严重隔绝”。这样的问题应该是他所属的那代人共同的追问。遗憾的是,多年过去了,问题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倒是更严重了,两代人变成了两个星球上的生物,同一种人也裂变成了各不相同的群体。
我们以中央电视台2018年9月初开播的一档节目《开学第一课》为个案管窥社会整体文化中审美的沟沟壑壑。该节目邀请号称“新F4”的王鹤棣、官鸿、梁靖康、吴希泽演唱主题曲并参与节目的游戏环节。制片方的初衷是想以中小学生们喜欢的少年偶像来增加节目的吸引力,未曾想到,节目开播便遭到家长们的舆论炮轰,其缘由除了强制收看、推迟播出、无限制插播广告外,矛头直指四位“小鲜肉”嘉宾。家长们义愤填膺地嫌弃四位少年长得白晳柔美不阳刚,“娘味”太足不正气,微博上有的评论直接粗暴,“节目太垃圾了! 这是要重造‘东亚病夫’的形象吗? 强烈谴责!”“狗屁小鲜肉,非常恶心!”。主流媒体也很不客气地发声,《人民日报》发表《什么是今天该有的男性气质?》认为“娘炮”“不男不女”带贬损性的说法不妥,但少年偶像的确应该“更加积极、向上”; “新华网”以题为《“娘炮”之风当休矣》发表评论文章直接将所谓“娘炮”现象称之为“病态文化”“不良文化”并且认为其“对青少年的负面影响不可低估”。专家们则委婉地表达了相似的看法。某高校一位副教授认为“嘉宾方面,应该多邀请各行各业具备优秀品质、对社会有重要贡献和积极意义的人士,如科学家、劳动模范等”,一位新闻评论员也表态说: “不仅要适应青少年的喜好,更需要引导他们全面地感受榜样的力量。可以选择一些智力、体力、毅力等方面突出的年轻人。”从中不难看出,家庭、主流媒体、专家学者一致认为,“小鲜肉们”长相不符合男性阳刚气质,高颜值与聪明、努力、勤奋是不相兼容的,而阴柔气质与名利的双重导向将引导青少年们走上不归路。在此舆论风暴中,无论是大众媒体还是自媒体都很难听到中小学生们的声音。我们转到B站( bilibili) 去看这档节目,没有父母陪同观看的学生们对“小鲜肉们”在社交媒体遭遇到的炮轰很不以为然,“属没事找事,只是又白又帅怎么叫娘了?”“男的长得好看就叫娘?”“撩个头发就是娘了?”他们用大量弹幕刷屏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偶像们的情感,“我爱官鸿”“我觉得挺好看啊,官鸿是温柔”“小哥哥好帅”“棣棣说话好可爱”,不乏赞美、呵护之声。最终,此事因央视为插播广告道歉、取消“小鲜肉”上中秋晚会,男艺人带耳钉上节目被打马赛克等而告终。事件虽然过去了,但精英文化审美与亚文化审美、父辈与子辈的态度如此天壤之别值得深思,而且,与十多年前韩寒直接怒怼白烨的方式不同的是,青少年似乎完全懒得去理会家长们的愤怒和主流媒体的批评,懒得接话荐,懒得解释,更懒得辩护,爱干嘛还是干嘛去。
代际冲突不是一个新鲜话题,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差异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情况,但两代人之间不再冲突,或者不再面对面冲突,不再试图通过沟通交流去解决冲突和增加理解,才是今天两代人遇到的最大问题。所谓“代沟”是指“由于时代和环境条件的急剧变化、基本社会化的进程发生中断或模式发生转型,而导致不同代之间在社会的拥有方面以及价值观念、行为取向的选择方面所出现的差异、隔阂及冲突的社会现象。”代沟一般发生在有明显年龄差异的群体中,在曼海姆( Mannheim) 提出来的20世纪50年代,通常以30岁为一代来划分; 进入新世纪以来,原先父子为“代”或祖辈与孙辈为“隔代”的概念依然在用,但另一种新的划分得到更大范畴的使用,即80后、90后。近年来,以5年为段划分成流行说法,有所谓95后、00后之称。伴随着这些新概念的出现,表明代沟的时间纬度大大缩短了,年龄相似的群体出现了“代沟”,我们称之为“同代代沟”。自媒体“刺猬公社”创始人叶铁桥认为“现在的鸿沟越来越多。以前,只是两代人之间有隔阂,现在你几乎跟每个年龄阶段的群体都有隔阂了。”有学者以网络热词为研究对象,发现“年轻人文化生产、学习能力和追求身份区隔的主动性,进而有可能在同一生理年代、同一辈分的人群中产生出文化鸿沟和隔阂,形成‘年龄之代’内部的’文化之代’”。除网络热词外,更多青年亚文化的现象证明了同属一个年龄群体乃至其他人口学属性相似群体之间在文化消费、审美趣味以及价值取向上的差异。每年5月2日为“霍格沃兹大战纪念日”,全球的粉丝以各种方式纪念此伟大的节日,彻夜狂欢,但是,非哈( 哈利波特) 迷们丝毫不为之所动。2018年吴亦凡的首张专辑全球上线后的五个小时内,他的粉丝披星带月连夜作战,疯狂下载15000多次,直将专辑顶至美国iTunes四个音乐榜单均排名第一为止。如果不是饭圈一员,即使同龄又如何能理解这种激情和狂热?
除了代际代沟、代内代沟的审美和文化冲突之外,还有一些“代沟”常常为我们所忽视,即时间纬度的两代人叠加上空间纬度的两代人、年龄结构镶嵌进阶层和地缘结构所呈现出来的审美沟壑,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城乡、阶层、年龄三个维度所混合构成的各种“代沟”,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年龄相仿的年轻同代人,因为城乡和阶层差异所表现出来的云泥之别的审美趣味。号称中国第一短视频平台的“快手”上,表演者戴着粗大的金链条、纹身、赤膊,面对镜头他们自虐式喝酒、自虐式吃东西( 吃活蛇、吃死猪、生吃蛆等等) 、炸裤裆、跳冰河,比赛式地以各种怪异、低俗的方式希企博取关注、获得点赞、成为网红。卡尔·曼海姆认为,“人们同时出生,或同时步入青年、成年和老年,并不意味着位置的相似;只有当他们经历同一事件或事实时才有相似位置,尤其当这些经验形成了相似的‘层化的’意识时”。同为青少年,当一、二线城市青少年在阅读哈利波特、在写作耽美同人文时,小镇和乡村青年在网络直播间和短视频平台以“喊麦”的方式玩“音乐”,以“社会摇”的方式玩“跳舞”,城市青少年用居高临下的讶异目光围观,不无嘲讽地称他们为“土嗨”,此时,不在“同一位置”的同代人之间如何交流和对话?
次元壁: 符号、话语和仪规
在互联网络空间中,不同类型的代沟首先表现在语言符号的生产和使用方面。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语言是思想的表达,是人与人有效交流和沟通的工具。《圣经·旧约·创世记》“通天塔”的故事告诉我们,人们如果失去了共同语言,就失去了一起建造“通天塔”的力量,相反,上帝通过控制通用语言的形成瓦解人类从而获得控制人类的力量。因此,语言之争说到底是权力之争,历史也表明,语言的震荡、革新、裂变往往与社会转型期、异质文化进入、多元文化并存乃至媒介技术的变革有着密切关联。毫无疑问,互联网络普及使用以来网络流行语汇的大量生产和使用再次印证了这一规律,不过,这次值得注意的不同之处,即语言符号生产的主体由社会精英转向普通青少年网民,由自上而下的语言运动转向自下而上的日常文化消费和生产,而且与以往渐变不同,网络时代的语言符号是以断裂式的剧变进行的,这在网络亚文化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亚文化之所以“亚”,与其独特的风格相关,而语汇则是风格构成的重要元素之一。事实上,在互联网空间已经传播着成百上千的网络流行语汇,构成了亚文化特别的景观,与社会主文化和父辈文化形成明显区隔。
最引人注目的是网络流行语汇表现出来的杂糅性、模因化、模糊性和粗俗化的审美取向。就其杂糅性而言,网络流行语来源庞杂,包括激活废弃不用的古汉字、日英汉词汇混杂、地方方言转普通话、外来和本土亚文化用语、改写大众媒体用语、生造用词用语等,网络表情包的混杂性同样在于其生成方式的多样性,Emoji、字符、卡通漫画、涂鸦、经典肖像、影视剧截图等,可谓无奇不用。模因化最典型地体现在流行语汇的大量复制、重复使用,或略加修改,再批量进入不同的语境,表达不同的情感和意义,如姚明表情包、金馆长表情包似乎可以使用在所有场景中,“……,元芳,你怎么看?”可以用来调侃所有不信任、不值得信任的人和事。许多网络流行语汇语义边界模糊,充分体现了汉语的多义性和引申义,使其确切意思无法锚定,比如“杯具”,按字面意思应该理解为喝水喝茶的器具,但挪用到网络流行语境中便替换了“悲剧”,用来指称所有不开心的状态,掉了钱包是“杯具”,忘带手机了,是“杯具”,迷路了也是“杯具”。与“悲剧”相比,多了几许自嘲自责。网络流行语汇的粗俗化历来是最被诟病的,虽然消费身体、色情、歧视、暴力和粗鄙的表达方式并非所有网络流行语汇的共同特征,但以往不登大雅之堂的生殖器官纷纷登场的确是前无古人的。风格化的网络流行语汇,一方面的确与主文化倡导的、父辈们习惯的语言符号审美风格差异太大,彻底走向纯粹、雅致、优美和通俗易懂的语言符号之美的反面,而表现得异常混杂、粗鄙、粗俗和难以理解,这就使得主文化与亚文化、父辈与子辈之间在语言符号交流和审美方面形成了难以逾越的“符号之沟”;另一方面,如果青少年们原封不动地借用主文化和父辈文化的现存语言符号,那他们如何凸显“我们”的审美独特性和文化创造性呢? 这样说,并不代表替亚文化风格化的语汇辩护,而是认为创造适合表达自我的另类语言,“参与社会总体文化中表达权力、创造权、话语权的再分配”,这是亚文化持续不断创造独特语汇的动因,只是得益于互联网络海量文化资源和迅捷传播,构成了这一波特别强劲的冲击。
当然,如果我们把网络流行语汇理解成是青年亚文化风格生成的自然产物,那就过于简单了。事实上,我们可以见到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刻意为之,审美差异、隔阂、断层往往是青年人在文化消费和生产中的主动行为。各社交平台自带的“小黄人”表情包在不同年龄群体中使用是最广泛的,但为了刻意表明“我们”与“你们”的不同,年轻人将第一个微笑的“小黄人”故意解读成“呵呵”“不想睬你”“无奈”“好可怕”等与“微笑”毫不相干的意思,并以此界定使用者是否为“同一伙人”。在葛兰西学派文化学者看来任何文本都不是意义的来源,意义永远都是一个斗争与协商的场域,年轻一代给微笑“小黄人”注入消极的意涵,而且与父辈的“意义争夺”都省却,直接就“策反”了,所以,当父辈依然用微笑“小黄人”表达一种友善时,年轻人不屑地会心一笑。与此异曲同工,青年亚文化群体都刻意创制自己的专属用语,饭圈话语、耽美话语是其中非常成熟的亚文化“语系”。豆瓣上有一篇流传很广的《饭圈必懂常用语言科普》,列出了近六十个粉丝圈层的常用语,诸如团饭、唯饭、私生饭、C位、脱非入欧、酸菜、小龙虾、蒸煮等等,从大量跟帖来看,不在饭圈的同代人,其实也是难解其意的。在影视剧将耽美亚文化带出“圈”之前,其独特的整套话语同样令“非我族类”傻眼。如此刻意建构的“符号之沟”或曰“次元墙”,不只适用于二次元文化,而是横亘在主文化与亚文化、父辈文化与子辈文化、同代文化以及不同青年阶层之间的普遍现象,既阻断他人的窥视、进入,也区别其他圈层,还反身强化圈层共同体的辨识度和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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